〈徐霞客〉 羅智成
我在山顛坐忘
向暮時
靜聞師父招呼用膳
滿山松濤都聽見了
一骨碌爬起
跟我回到白玉庵。
明天我將再出發
柳暗花明到雲南
明天我將再出發
但今夜，澎湃的思潮已
收拾細軟急著上路
意餘老僧還在說東瀛
靜聞心在雞足山
隔室有鼠做人聲
一顆流星打在屋瓦上
一顆流星靈光一閃
我想起萬曆乙丑
那夜
忘了翦芯的皓月
照透了匡廬山
群孤徹夜為異夢騷擾
眾樹在林間走散
松果落地成蟾
溪石綻裂為蚌
那夜我們把酒酣談，互誇
平生結盟各處江山
「一個旅者怎能拒絕路的邀請
當它在眼前蜿蜒？」
「又怎能無睹於無路的誘惑
當它緊抿包不住的秘境？」
日損的形骸苟喘於版圖的一隅
狂騁的神思猶欲鯨吞大地
旅者自不量力，為的是
偶逢大化於狹路
暫解千載之憂於一時之開懷
「是啊是啊！一個旅者
又怎能漠對腳底下群峰的鼓掌？」
不同籍貫的山水
操著不同的方言
雀鳥有濃重的口音
溪澗有各自的唱腔
雲族的土司
倨坐山坳；呼風喚雨
彈射之前的昆蟲
靜靜心跳
總有不容置疑的憧憬
使我們在窮途末路
另闢嶄新的希望
總有無法饜足的好奇
守候於登臨的勝境
使我們躍躍欲試
朝下一個目標
在難以逆料的造化筵席
有時霞飛雲湧風雷蠢動
視野外的風景正
大幅更新大肆梳洗
有時草木皆兵沙石俱醒
那是我們不小心闖進
蛇虺魍魎的歡聚
更多時候
是無止境的、呆燥的顛沛流離
遷變的緯度、海拔和心情
哎遲疑者倦旅者的遊屐
－－有時瀑聲長自山壁
只比苔鮮高少許
你得貼近著聽
貼近著聽……
一顆流星打在屋瓦上
我想起崇禎乙卯在雁蕩
處士的危棋
讓山鳥驚飛
樵隱的呼嘯
叫一朵無心的雲觸礁
我想起赴閩粵次年、赴盤山
與北客臧否嵩嶽諸山林相
品茗無名湖上波光
「關於這世世代代緊伏於生存地表的民族
我希望他們有機會站起來
眺望一下經驗外的同一塊地。」
「－－你可曾見過這麼一隻鳳凰
練唱，在祖國某僻靜的深山？」
「或者，小河的源頭怎麼
與當地少女的目光糾纏？」
「山嵐經營忽隱忽現的農場；
彩虹垂釣、列嶼嬉遊的海洋？」
我想起母年八十陪她上武當
在勾曲的市集為她買下
如今我須臾不離的枴杖
想起廿二歲那年
初謁太湖
蓮花盈野熱淚盈眶
冠帶欲裂心中茫然
此後我習於向天外張望
習於讓突起的興致
領我到陌生的地方
三十載壯遊
行若孤霞、身似敝履
如今腳程已緩而
身後累增的景致使
回憶的步伐加大
一顆流星打在屋瓦上
在大廳盪漾一泓空曠
萬籟次第離席
旅者獨坐
身心俱疲
而明天
我要上雲南
明天我將再出發。
